《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華侍坐》賞析
《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華侍坐》(以下簡稱《侍坐》)是《論語·先進(jìn)篇》的一章,看起來文字不多,篇幅不長,但在語錄體的《論語》中算得上是難得的長篇了。
《論語》全書共20篇,498章(按朱熹說),計約12700字。每章大都篇制短小,甚至只有片言只語。唯《侍坐》結(jié)構(gòu)首尾完整,形象較為鮮明,通過對話表示了各自不同的意趣、性格和志向,讀后耐人尋味。平淡自然,含意深雋,絲毫沒有斧鑿痕跡,卻在眼前平易事中信手勾勒一幅先賢論志的圖畫。當(dāng)然,我們不必像宋儒那樣去津津樂道本篇中的所謂“曾點氣象”“圣賢氣象”〔《四書集注》朱熹引程子曰:“孔子與(曾)點,蓋與圣人之志同,便是堯舜氣象也!薄,卻不能不承認(rèn)本篇是《論語》中文學(xué)性最強(qiáng)的一章。尤其是本篇所記載的富有個性的人物語言和對于人物的不同神態(tài)的刻畫,不僅體現(xiàn)了《論語》蘊藉含蓄、簡淡不厭的語言特色,代表了全書的文學(xué)成就,而且可以說是魏晉時那種速寫式的軼事體小說的濫觴。
一
《侍坐》一開始,孔子就開門見山對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華四位弟子說:“居則曰:‘不吾知也。’如或知爾,則何以哉?”這就明確地提出這次談話的中心,也是文章的中心是論志。論志,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談理想!墩撜Z》的大部分篇幅固然是用來談仁、義,談禮、智、信的,但也有不少篇幅是談人生,談理想,談學(xué)習(xí)的。本篇就是孔子啟發(fā)弟子們談自己的理想,并對弟子們所談理想的內(nèi)容和態(tài)度,表示不同的看法和評價。
子路是個急性人,孔子話音剛落,他就搶先發(fā)言!奥薁枴眱勺,很準(zhǔn)確地表現(xiàn)出子路直率而又粗疏魯莽的性格。子路所說的“千乘之國”,在當(dāng)時大約是中等偏小的國家,萬乘之國如晉、楚、齊、秦等才是大國。子路認(rèn)為:憑自己的才能去治理一個中等規(guī)模的國家是綽綽有余的。即使是這個國家處在外有侵侮,內(nèi)有饑荒的危急情況下,他也能使之轉(zhuǎn)危為安;用不了幾年功夫,就可使這個國家強(qiáng)盛起來,使那里的百姓都懂得禮義。
冉有、公西華則是在孔子點了名以后,才發(fā)表自己見解的。他們兩人所說的都是諸侯邦國之事,本質(zhì)上和子路所說的沒有什么差別,只是態(tài)度要謙虛謹(jǐn)慎得多,語氣要委婉得多。他們認(rèn)為自己只能在“方六七十,如五六十”這樣一個小諸侯國或大夫封地里做點具體工作;或使百姓富足,或可折衷樽俎。至于禮樂方面的熏陶和教育,那是只能另請賢明了。冉有說“如其禮樂,以俟君子”;公西華說“愿為小相”。顯得那樣平易、謙和,稱得上是孔門弟子中的彬彬君子了。
曾皙所說與子路等三人完全不同。他既不講從政,即治理國家;也不講出使會盟,而是刻畫一個場面,描寫一個情景: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(fēng)乎舞雩,詠而歸!睆母挥性娨獾那榫懊鑼懼,曲折地表達(dá)出曾皙的理想;顯得那樣從容不迫,逍遙自在,甚至有點狂放不羈,但卻引起了孔子的無限贊嘆;孔子說:“吾與點也!”明確表示了他的思想傾向。
人生理想是個總的概念,實際上包含著政治上的追求和道德上的修養(yǎng)兩個方面。子路、冉有、公西華所談的理想雖不盡相同,但都側(cè)重于政治方面。而《論語·公冶長篇》所記孔子與弟子們論志則是偏重于倫理的:
顏淵、子路侍。子曰:“盍各言爾志?”子路曰:“愿車馬衣(輕)裘與朋友共,敝之而無憾!鳖仠Y曰:“愿無伐善,無施勞。”子路曰:“愿聞子之志!弊釉唬骸袄险甙仓笥研胖,少者懷之!
曾皙的高明之處正在于他能將政治和道德的兩種理想熔為一爐,而出之以春風(fēng)沂水,一片和煦春光,既可理解為政治上的理想寄托,也可引申為道德上的修養(yǎng)追求,使讀者大有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的思索余地。
二
按照循循善誘的方法和因材施教的原則,對弟子們的看法作出臧否和評價,這是孔門教育的重要方式。在《侍坐》里,孔子對弟子們所談的人生理想,就表示了三種不同的態(tài)度,并各各作了評價。①對曾皙表示贊同,甚至欣賞。②對子路表示否定,但心平氣和,只在微微一笑中流露出一絲不滿情緒。③對冉有、公西華沒有表示可否。這里我們先分析②、③兩種。
《論語》記載孔子曾將自己弟子按各自特長分為德行、政事、言語、文學(xué)(指熟悉古代文獻(xiàn))四類。子路、冉有屬政事一類,是兩位有政治才能的人物〔《論語·先進(jìn)篇》:“德行:顏淵,閔子騫,冉伯牛,仲弓。言語:宰我,子貢。政事:冉有,季路。文學(xué):子游,子夏。”〕。
《子路篇》:
季康子問:“仲由可使從政也與?”子曰:“由也果,于從政乎何有?”……季康子問:“求也可使從政也與?”子曰:“求也藝,于從政也何有?”
《公冶長篇》:
孟武伯問:“子路仁乎?”子曰:“不知也。”又問,子曰:“由也千乘之國;可使治其賦(指負(fù)責(zé)兵役和軍政工作),不知其仁也。”
由此可知,子路所說治理千乘之國,并不是脫離實際的自我夸耀,而是他力所能及的。孔子之所以批評他,是因為他“率爾而對”,“其言不讓”。在孔子看來,沒有禮義就沒有一切;縱有天大的政治才干,也不能治理好一個國家。何況當(dāng)時師生談話也是有一定的禮儀講究的。《禮記·曲禮上篇》說:“侍于君子,不顧而對,非禮也!
《公冶長篇》又記:
孟武伯問:“求也何如?”子曰:“求也,千室之邑,百乘之家,可使為之宰也(指擔(dān)任縣長或總管),不知其仁也!
孟武伯問:“赤也何如?”子曰:“赤也,束帶立于朝,可使與賓客言也(指接待外賓辦理交涉),不知其仁也!
這里又證明冉有、公西華所談的理想和孔子對他們兩人的評價基本上是一致的?鬃诱J(rèn)為冉有二人盡管態(tài)度謙遜,不是“率爾而對”,但所談內(nèi)容無非是為邦為國一套,這在當(dāng)時的孔子看來似乎是不那么感興趣了。
三
那么孔子為什么獨獨贊賞曾皙,說“吾與點也”,而且記錄者還在曾皙發(fā)言前先制造一種氣氛:“鼓瑟希,鏗爾,舍瑟而作”,特意表現(xiàn)出一種不同凡響的氣象〔宋儒推崇曾點,明代學(xué)者則略有微辭。如張岱說:“曾點念念要與三子比量,所以不能信受喟然之意。”楊升庵說:“曾點因種瓜而傷曾子之額,撲之仆地,如此暴戾,豈是春風(fēng)沂水襟懷,所以畢竟自信不過!薄?這個問題,歷來意見紛紜。解放以來,大致有以下幾種代表性說法:
①“孔子與曾點者,以點之言為太平社會之縮影也!薄惨姉顦溥_(dá)《論語疏證》〕
、凇叭耐怀隽巳寮业亩Y樂治國的理想!薄 劉盼遂等主編的《中國歷代散文選》上冊第116頁〕
③“今以《論語》考之,孔子本有行道救世之心,而終不得志,因此他有‘道不行,乘桴浮于!脑捄汀泳乓摹南敕;孔子又說:‘飯疏食(吃粗糙的食物)飲水,曲肱而枕之,樂亦在其中矣;不義而富且貴,于我如浮云!’”〔《先秦文學(xué)參考資料》第349頁〕
④這不是儒家思想,而是道家的思想;而且這篇文字在《論語》中篇幅亦長,恐怕是戰(zhàn)國時期孔門后學(xué)所記。〔劉盼遂等主編的《中國歷代散文選》上冊第116頁!
以上說法,各有所側(cè)重。因為曾點的政治抱負(fù)是通過春風(fēng)沂水的描敘而曲折表露出來,所以見仁見智,可以圓通,似不必拘泥于一說。按照這個原則,我這里可以提出另一種根本不同于上述意見的看法,根據(jù)是《論衡·明雩篇》:
曾皙對孔子言其志曰:“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(fēng)乎舞雩,詠而歸!笨鬃釉唬骸拔崤c點也!”魯設(shè)雩祭于沂水之上。暮者,晚也;春謂四月也。春服既成,謂四月之服成也。冠者、童子,雩祭樂人也。浴乎沂,涉沂水也,象龍之從水中出也。風(fēng)乎舞雩,風(fēng),歌也。詠而饋,詠歌饋祭也,歌詠而祭也。說論之家,以為浴者,浴沂水中也。風(fēng)干身也。周之四月,正歲二月也,尚寒,安得浴而風(fēng)干身?由此言之,涉水不浴,雩祭審矣。
王充在這里明白無疑地解釋了曾皙所述是古代的一種祭祀儀式,就是雩祭的儀式。雩祭,是春天人們求雨的祀禮,所以《禮記》說:“雩祭,祭水旱也。”王充的解釋根據(jù)亦足。因為魯國當(dāng)時通用周歷,所以說周之四月,正是夏歷二月;天氣尚寒,怎么能浴?冠者、童子都是雩祭樂人,他們在祭祀時,須涉沂水;十二、三個人魚貫而行,象征著龍從水中躍出!帮L(fēng)”,解釋為“唱歌”,“歸”通“饋”,即“”,都合訓(xùn)詁!皻w”通饋,在《論語》中不乏其例。如《陽貨篇》“歸孔子豚”的“歸”即作“饋”講,是送食、進(jìn)食的意思。《史記·仲尼弟子列傳》“曾蒧(《論語》作“點”)字皙,侍孔子,孔子曰:‘言爾志’。蒧曰:‘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(fēng)乎舞雩,詠而歸。’”《集解》徐廣曰:“一作饋”,這是古本《論語》“歸”作“饋”之證。從文意來說,王充的解釋似更符合原意。因為,①在禮樂崩壞的春秋末期,曾點能對古禮作如此具體生動的描繪,以此寄托自己的理想,這在孔子看來是十分難得的彼得我心者,因而內(nèi)心狂喜而情不自禁地喟然贊嘆了。②孔子不滿子路,是因為他“非禮”;贊賞曾皙是因為他懂得古禮。禮與非禮乃是儒家人生理想中的首要問題。這樣解釋,全篇上下文意就脈絡(luò)貫通了。此外,我們知道今本《論語》是《魯論語》的傳本,在漢代時,還有今天已經(jīng)失傳的《古論語》《齊論語》。《論衡》的解釋或許是出之于《古論語》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