拔刺散文
十月十三日觀李自健畫展,我在一幅名為《拔刺兒》的畫前駐足良久。一個背著滿滿一背簍豬草的小女孩,坐在青石板上,正神情專注地在自己的左腳板心捉摸什么。女孩的家犬本來是一路在前竄躍,回頭見女孩坐下來了,也就折回來,將狐疑的臉眼湊得近近的。
家犬也許知道小主人遇麻煩了,但究竟是什么麻煩它就不知道了。而我肯定,現(xiàn)在城里從不光腳走路的孩子不僅看不出她的麻煩是什么,就連她遇麻煩了也可能看不出。還以為她不過是割歸小憩,給自己的腳板心撓癢癢,或者在與自己的家犬戲耍什么呢。那么,女孩遇啥麻煩了?畫名何謂《拔刺兒》?我準備要寫點東西來記一記,不是說生命重在經(jīng)歷,而不在享受么?如果真是這樣,現(xiàn)在城里孩子的生活較之我們,就有些“殘缺”的意味了,我希望我的文字能讓他們品識一下他們業(yè)已無法經(jīng)歷的生活場景。
而我自己,也要靠這些文字留一點憶相。哀老已由遠而近,記憶是一個漏眼越來越大的篩子,要不是李先生的油畫提醒,那些痛和一些與痛有關(guān)的細節(jié)已讓我忘得差不多了,這怎么行呢?如果記憶成了冬日一個毫無藻絲蘆草衍生的白水池塘,那我同行尸走肉有什么區(qū)別?薩特說“我思故我在”,那挺玄乎的,淺白一點的應該是“我憶故我在”。其實畫中女孩的腳板心是扎了一根荊刺,女孩極想用手將它撮出來。一般說來,扎進腳板心的刺走幾步就會陷進肉里去,是很難撮出來的,但有時也可僥幸,這得有足夠長的指甲兒。先用指甲把扎刺地方的肉往里擠,趁刺兒冒出一丁點兒,指甲突然用力,撮住刺兒猛地一拔,也許就出來了。但多半出不來。如果出不來,就只能忍著一步一疼、一步一撓心的滋味回家。然后找一根縫衣針慢慢將刺兒四周的肉挑開,挑出一個小小的肉坑,刺就露出來了,再或拔或挑將刺兒弄出來就是。就像挖樹樁一樣,先將樹樁周圍的泥挖開,讓樹樁露出來。這其中當然也有學問,如何以最小的肉坑為代價,弄出扎得最深的刺就是學問;再者,要在流血之前將刺拔出來也是需要技巧的。孩提時,我不在行,往往拿著針一頓胡挑亂撥,刺還沒找準,血就先出來了,一出血一時就莫想把刺尋著了。只能幾天忍著一步一疼,等傷口結(jié)痂了,再來找刺。
這么難伺候的刺,女該何以就讓它扎進腳心了?這是因為鄉(xiāng)村的路比不得城里干凈的水泥路面,鄉(xiāng)村的路是泥巴或石子的。泥巴和石子中往往混雜著許多植物刺兒,有葉刺,也有莖刺,大多時候是風刮雨涮把它們弄到路上來了,也有人為的,譬如不負責任的砍柴人。刺是植物的核心,植物腐爛了,刺獨自留下來,埋伏在鄉(xiāng)村的各個路段,盯著人們的光腳板,伺機咬上一口。而你又看不見它們,難免防不勝防。
那么女孩何以要光著腳丫走路呢?她或許并不至于窮得連鞋都沒有。但在一年四季都得與土地親近的鄉(xiāng)村,大多時候鞋子是多余的,就算有一雙好鞋,也舍不得讓污泥給弄臟了。再說泥土具有難以抗拒的親和力,從小我們就愛赤腳走路。赤腳走路是鄉(xiāng)村人區(qū)別于城里人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小時候我可沒少挨刺扎,記憶中,從童年到少年好像是一個持續(xù)拔刺的過程。不但是腳板,手指也經(jīng)常遭刺扎。那時一年四季都上山砍柴,每次砍柴手指難免會被躲在枝上的刺兒扎上一二根;砍柴時只能穿破舊的鞋,因為即便穿新鞋,要不了幾回,新鞋也會被尖銳的柴根、石頭、荊刺弄得不成樣子。那是不劃算的,還不如干脆就穿舊鞋。舊鞋穿久了,鞋底就會磨成薄薄的一層,躲在地上的刺兒就會透過鞋底扎進來。
大多數(shù)舊鞋總會走在半路上穿梆,因為舊鞋即使再爛再破,只要不穿梆,主人就舍不得扔,以為還可以再穿一回,而其實舊鞋只剩半回的生命了,往往不等回家就穿梆了。鞋子穿梆了,腳就有得苦了,每走一步,山坡上砥腳的尖物會讓你痛得直哆嗦。腳板一會兒痛麻木了,再多的刺兒扎進來也就感覺不出了。要等到把柴擔回家,洗了澡,腳板逐步復蘇,細細膩膩這里那里的.疼才會把刺的準確位置反映給你。
可也別把挨刺兒的事想象得那么糟糕,鄉(xiāng)村里每一件農(nóng)活都不那么“秀氣”,都會讓勞動者身體的某個部位感到疼痛或者疲乏。如果說挨刺兒是一件遭罪的事,那么拔刺兒可就是一種小小的享受了,不過得讓別人拔。小時候鉆進我肌膚里的大多數(shù)刺兒是我母親拔的。農(nóng)事繁忙,平時母親很少有時間親近我們,只有等到勞動時扎了刺兒,母親那雙溫柔的手才會拾起一根細針在我們的手指或腳板心撥劃。記憶中,挑刺兒多是在晚上,母親把一盞如豆的油燈移近來,讓我趴在床上,腳板反過來高高地擱在椅子上。由于燈太暗,母親幾乎把臉貼到了我的腳板心,她熱乎乎的呼吸就在我的腳板心上細細微微地舔著。母親右指握針,左指輕輕地在我的腳板心上游移。我稚嫩的腳板自然少不了雜七雜八的傷痕和疤跡,母親就發(fā)出一些憐愛的虛嘆。每每這時,我就會感到幸福得像花兒一樣,恨不得母親不要一下子把刺兒找著才好。
母親用手這里那里輕輕地點著,我突然疼得一顫,那就是扎刺的地方了。挑刺時,母親往往先要拈起針在她的黑發(fā)里撥劃兩下,那種優(yōu)美和從容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。母親用左手捉住扎刺地方的皮肉,防止毛細血管滲出血來;右手則小心翼翼地動著針兒。要不了一會,母親就將刺兒挑出來了。我嫌她太快,覺得不過癮,就騙她還有哪哪也扎了刺兒,待母親在我的腳上撓摁半天,我才笑出聲來。母親知道我騙她,就嗔罵一句,把我的腳從椅子上撥下來,藏好針,轉(zhuǎn)身做別的事去了。
母親也給父親挑刺,但父親的腳板手心太滄桑了,上面麻麻點點,溝壑縱橫。母親有時找上半天也找不到刺兒所在。揉揉眼睛的母親再要找,父親就不耐煩了,說好了好了,找不到算了,忍一忍也就過去了。而其實忍一忍并不能過去,刺兒扎在肉里非得要長出疔來才會不疼,父親的腳板上就有三四個疔,手掌上也有一二個疔。我沒有。至于母親,我不記得了,我猜肯定有。我和父親扎了刺都叫母親挑,而母親扎了刺,究竟是誰給她挑呢,我記得母親開始也讓我們挑,但常常是刺還沒挑出,血先流出來了。后來母親就再不要我們挑了。我猜是等到我們睡下了,她自己拿一根針別別扭扭地挑著吧。母親之所以能成為母親,是因為她既能照顧好我們,還能照顧好她自己。而照顧好了她自己,就能更持久地照顧好我們,一個家就可以這樣在歲月里延伸。
現(xiàn)在我突然記起我堂姐了。堂姐是個半傻的人,一年有三百天以上的時間在山上砍柴,又從不穿鞋,所以她的刺扎的最多。但她母親從不給她挑刺,她自己也不挑,就這么痛著忍著,不聲不響長了一腳板的疔,后來她的腳板竟硬得像鐵板一樣,再硬的刺兒也扎不進了。隨之硬起來的可能還有她那顆業(yè)已麻木的心。因為小時她還能對人笑笑,稍大一點就再不笑了。但就算腳板和心都硬起來了,人總還有脆弱的地方,有一天,山上的一塊滾石輾斷了她的弱腰,她就死了。是她死后,她母親才發(fā)現(xiàn)她的腳板比鐵板還硬,而且大得變形,連壽鞋都穿不進。大概沒什么人記得她了,我偶爾記起了,就順便寫兩筆。我是說,幸福與否跟貧窮無關(guān),跟挨不挨刺兒也無關(guā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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