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歌何以動人散文
�。ù笳尘埃�
情歌何以動人？
聽吧。
有人說，他的舞姿是火焰，把他自己當(dāng)做焰心，也有過人說，他的舞姿是光影，把他自己當(dāng)做光源，把舞臺當(dāng)做窸窣掩映的樹影；還有人曾說，他的舞姿是余燼，把自己當(dāng)做灰下?lián)溟W的火粒，把舞臺當(dāng)作明滅跳動的結(jié)晶。
他演繹了火的一生，從點(diǎn)燃到熄滅，，經(jīng)歷了加溫，放熱，熄滅的過程，經(jīng)歷了從抖動撲簌的火苗到敞懷涌起的火焰，到余溫成泥的灰燼，最終在地底蟄伏期待著明日再度升起。
他的一生與火焰相融，燃盡光熱。
他叫玉藻前，曾經(jīng)是這個世上最優(yōu)秀的舞蹈家，最孤獨(dú)的詩人。
他與大正時代的第一個日出同時誕生，一生在舞臺上演繹過50多種不同的人生，卻始終不愿躺在世人的掌聲與鮮花種中。
我認(rèn)識的他始終抱以一副不愿迎合世人抱緊自己的姿態(tài)。
他在美國長大，師從著名的現(xiàn)代舞大師伊莎多拉·鄧肯，鄧肯在美國紅得一塌糊涂的那幾年，他在紐約大劇院的櫥窗上看見鄧肯的大型掛畫，他指著畫上的鄧肯說，他會比鄧肯更出名，他會把自己的掛畫掛到鄧肯掛畫的面上，熟知他的人知道他做得到。
他當(dāng)時在布魯克林的住區(qū)，背靠著中央公園，他就借著中央公園這個場地，即興起舞，跳他國家的傳統(tǒng)舞蹈，他在中央跳起田樂，映照在他身上的不是故國的月光，而是中央公園的黃色大燈，瑩融融的燈光一塊一塊地落到他的身上，又被他上下翻飛的衣袖接住，撣起，只一點(diǎn)間，他讓燈光撲落在地上。行道兩邊的灌木被他胡旋急起的衣袖抽動，順著他化為劍鋒化為疾影的衣袖傾斜，就像被砍過一般，佇立在蒼綠的灌木和螢黃的燈光的他以獨(dú)特的舞步吸引住了路過的鄧肯，鄧肯說，他讓他看到了一個東亞國家里帶著身處濕潤田野，帶著田間水汽的年輕人。
他本身天賦獨(dú)具，之后獲得了名師鄧肯的正引，習(xí)舞的路途更為順坦，不該說他是個勵志的例子，他是個優(yōu)越的天才的例子。
鄧肯對于這個有高度舞蹈敏感度的年輕人盡自己最大的寬容，她不斷地精化他的技巧，把他的每一個動作掰開了揉碎了指導(dǎo)。她告訴他，舞蹈不能過分的曲高和寡，要為他的傳統(tǒng)舞蹈注入新的靈魂，他必須先學(xué)會傳承傳統(tǒng)舞蹈在這個時代的意義而非形式。
他與恩師同臺共舞，女步清揚(yáng)如水，男步疾馳如電，女形如松掣地，男形如浪霹霞。女形跨動如鹿，男形托舉如鼎……在整個表演中，他讓整個紐約看到了東方的陰陽調(diào)和相融，讓愛樂之城記住了一張東方面孔。
這一年他21歲，他的恩師告訴他，Jade, 你成為會像和你的名字一樣的美玉。
離開恩師鄧肯，他會遇到讓他深陷一生的女子。
作別紐約港踏入大阪港的泊口，少了一個Jade ，多了一個玉藻前。
Jade 是日本人，但玉藻前只會說英語。
他只會拿日語念自己名字。
但他遇上崇尚西學(xué)的大正時代，鄧肯學(xué)生得身份讓他很快就受到了華族的認(rèn)可，旅美舞蹈家的人脈讓他很快在東京藝術(shù)大學(xué)有了教授的身份。一切都很順利。
但一切都太順利了。
看過他舞蹈的人都說，他活不久，他的舞步傳達(dá)出對傳統(tǒng)的哀傷透過了語言，每到他表演到慢動作的時候，他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溢出。一個人要怎么樣才能深深地活進(jìn)自己的表演中？鄧肯向他的問題給出答案，忘記你的形式，繼承你的傳統(tǒng)。
他做到了，他也淪陷了。他在藝大的首秀，跳的是門德爾松的《春》選段，這支舞是他的老師編創(chuàng)，表演結(jié)束，他用雙臂緊抱自己的樣子停留在掌聲中，舞蹈中不斷抽打自己地頭發(fā)攤在背上，銀色的他襯著殷紅的天鵝絨幕布，有人說，。。。。，那是舞蹈主題春的另一面。
他站起來鞠躬致謝，先用日語道謝謝，再用英語道謝謝。
人群再次抱以雷鳴掌聲。
他曾說過要見到自己的掛畫，帝國劇場為他掛起他的個人掛畫，定格了他交叉雙臂抱住自己，下巴向脖頸處含著，顰處著眉頭，穿著銀鼠灰的.麻布小袖，白群綠的袴，攤開纏繞肩頭
看著就是個為情所困的普通人。
在他的掛畫掛上帝國劇院的時候，他也陷入了愛情。對方是個和樂家，擅長的樂器是尺八，他寂靜的舞蹈世界在她寫信給他的一瞬間響起了樂章。信是日語寫的，他聽著日本助教為他念信，信中提及她的名字是喜久子，據(jù)他當(dāng)時的助教回憶到，聽完信他只是向助教詢問喜久子這個名字的念法，反復(fù)念著這個名字，最后在用自己的信箋給喜久子回了信，信中只有一句話：
Writing to me in English next time.
喜久子的回信也很快，也只有一句：crafty fox.
玉藻前則回應(yīng)道：lovely young girl.
助教找出那封信念到：To my lovely young girl, I will perform for you if you come my performance. Yours crafty fox.
這個承諾兌現(xiàn)是在1927年，玉藻前受邀回到美國演出，他的巨幅廣告畫被展示到時代廣場，讓打領(lǐng)帶的紳士和踩高跟鞋的名媛都能看到。那是他最有辨識度的動作，交叉抱住雙臂，向下傾斜身子，披著黑發(fā)，穿黑色小袖，銀鼠灰的袴，衣領(lǐng)上的一對團(tuán)金紋和殷紅的背景相稱
在他將自己的身子像箭一般抽出時，他將曲在胸前的胸前的雙臂向兩邊砍開，撫在他雙臂上的燈光向后劈開，他抽身一個疾旋，退出了有燈光照耀的地方，而明處站立的人一身明黃小袖，下穿似紺色漆金紋袴，頭上扎著藕色緞帶，緩緩舉起竹笛，垂著眼睛看著身前的曲譜，吹起了一支悠揚(yáng)的東洋調(diào)，曲調(diào)響起，暗處那個停止了行動的玉藻前又被注入了生命一般舞動起來。
人們說黑夜中拜火的舞者找到了自己的太陽。
同年，處于舞蹈的黃金時期的玉藻前卻收到自己老師鄧肯去世的消息。鄧肯拜訪友人的途中，飄逸的長圍巾被車輪絞住，雖然司機(jī)停車，但鄧肯已因頸骨骨折去世。那個告訴他傳承不是形式而是傳統(tǒng)在這個時代意義的人，用她自己在風(fēng)中冥想的姿態(tài)去追尋她在天堂的葉塞寧去了。
接完這通電話，他去了中央公園，帶著喜久子，借著燈光和月光，無視周圍的人聲樂聲蟲聲，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鄧肯時跳起的田樂，黃色的燈光和白色的月光沁進(jìn)他紺桔梗色的小袖上，浸得他的衣服深一塊淺一塊，浸透了濕涼的夜氣，風(fēng)將他白鼠灰的袴吹鼓，借著他的舞步，袴像云霞一般翻動起來，襯著他瘋狂的旋轉(zhuǎn)，浸滿汗水的烏發(fā)披帛一樣地甩開，一縷一縷纏在一起，噼噼啪啪地敲動著他的肩頭，他四周的世界被他硬生生地豎著劈開，劈出了一道白色峭壁，他跳入他自己劈開的深淵，他點(diǎn)燃一場巨浪般的火焰為他風(fēng)中的蝴蝶送行。
他在自己的旋律中發(fā)了瘋，鄧肯離開之后，他又在一瞬間回到了住在布魯克林區(qū)的Jade的身份里。
這一年，他29歲。他再也沒回日本。
玉藻前一生中的不可承受之重發(fā)生在1931年。他與喜久子成婚后4年。這也是玉藻前冷色調(diào)的生命中最珍貴的一抹亮色，他刻薄乖張行事我行我素，喜久子就如同他生命中的另一個女人鄧肯一樣對他盡最大包容，他不再像在日本時那樣吞云吐霧，沉迷酒精，亂著頭發(fā)。喜久子不曾讓他忘記舞蹈，更給予了他家庭的樂趣，直到她被檢查出結(jié)核病之前。玉藻前陪喜久子在半山的療養(yǎng)院渡過讓他糾結(jié)掙扎的兩年，每一夜他守在喜久子的床頭7感受妻子輕微的呼吸，害怕不知道什么時候那呼吸微弱到消失。
這一天，終于還是來了，他把頭貼著喜久子的頸間，感受著那陣一起一伏平了下去。握住喜久子的手慢慢地也放開。
他的太陽落下了。再也沒有人能把他從他的深淵中拯救出來。
1933年，橫禍讓他的舞蹈也不得不被迫停止，他當(dāng)時正在紐約大都會劇場進(jìn)行著演出，配樂是威爾第所作的雄渾的《納布科序曲》，他脫下了和服換上了巴比倫王的服裝演出，演出才進(jìn)行到一半，已經(jīng)弄得他全身是汗，他明顯的感到自己的下肢不聽使喚，做一個抬腿需要花平時兩倍的力氣，他已經(jīng)33歲了，保養(yǎng)得再好狀態(tài)都難免下滑，當(dāng)他所扮演的那布科王做出在空中的騰躍時，他一個急起，整個下半身卻整個斷掉了一樣，整個身體垮了下去，等他奮力地想要起身時，卻根本感覺不到下半身的存在了，等待這只雄孔雀開屏的觀眾陷入驚訝，而他盡了全身的力氣立起上半身，迎著燈光，疊在胸前的雙臂像抽出的樹枝一樣伸展開，縮起肩，從肩到蝴蝶骨開始起伏，那對迎著光舞動的手臂就像環(huán)樹飛繞的群鳥，繁墜壓枝的海棠，他用手指尖接住光，等光從他的手指移動到手背，手臂，最后環(huán)繞他整個身體，他的手又疊回胸前，迎著刀鋒般的燈光，整個人已化身為戰(zhàn)火中的納布科。全場靜了下來，片刻后，掌聲如雷。而臺上的舞者卻因體力透支倒在了臺上。
這場事故后他被確診出多發(fā)性硬化癥，診斷書一出他的舞者人生即被宣判死刑。面對這一結(jié)果他依舊保持著平靜，恩師和妻子的離去他都選擇平靜，他說自己只不過是離她們更近了一步而已。他謝絕了媒體的一切采訪，他的生活回歸了教學(xué)和冥想。但他不想無聲無息地離開，他想他該轟轟烈烈地告別世界。
他沒時間等，1939年，修養(yǎng)了六年的他宣布了他的告別表演，正常人根本無法想象六年能把一個硬化癥病人摧毀成什么樣子，他在幫助下穿上他準(zhǔn)備好的衣服，白色的小袖，白色的正袴，梳好黑色的頭發(fā)，背影又瘦又窄，肩上的衣服還塌了下來。但登臺的那一瞬間確實(shí)一個奇跡，沒有人清楚一個幾年前下肢就已經(jīng)麻木的人如何走上舞臺，一個明明已經(jīng)形容枯槁的人如何在登臺的一瞬間光彩照人，他在那一瞬間就是一只開屏綻放的白孔雀。
玉藻前很美，東方式的五官，入鬢眉，吊梢眼，尖俏臉盤，保養(yǎng)得像錦緞一樣的頭發(fā)，細(xì)雅的身形，東方式的做派，搖花照水般的手指，巍巍玉松般的腰身，顰顰淥波似的腳步，東方式的內(nèi)在，無聲處起驚雷，無人處響轟鳴，無我處燃心火。
他緩緩跪下，伸出手交叉抱住雙臂，斜著身子，隨樂曲終止，閉上了眼。
登臺前夜，玉藻前向他的信仰禱告，祈求他的主再給他一次舞蹈的力量，冥冥中他聽到有聲音問他:”情歌何以動人？“
“聽吧，那是愛情。”他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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