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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柏的散文
這棵老柏,保持一個躺著的姿勢,不知道多少年了。
老家人絕大部分姓劉。老柏生根的地方,是劉姓人的老墳地,一個普通的小山丘。山上有樹,油茶樹占多數(shù)。在山上隨便走一走,腳下踩著的,可能就是某家的先祖安息之地。聽說很多年前,村子里有在墳前植柏樹的習(xí)慣。可是這片墳地,卻只有這一棵柏,孤孤單單,還躺著。
沒有人知道這老柏為什么躺著。老人們聽他們的祖輩說,是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或者是龍卷風(fēng)。確切的時間,沒有文字記載,只是眾口相傳。連林人不覺,獨樹眾乃奇。它沒有躺下之前,雖然孤單,但也可能享受過很多艷羨的目光。雄偉蒼勁,巍峨挺拔,給這一片頗為平淡的小丘陵添了幾分靈氣。不能霜皮溜雨四十圍,或者也沒能夠得上二千尺的參天黛色,但是能被人稱贊一枝獨秀和獨樹一幟,也稱得上一件愜意的事。每天可以提前迎接晨曦,把身上的露珠兒一齊抖落,灑在圍繞在自己腳下的枝枝葉葉上。每一寸樹皮,每一片葉子,盡管生就細(xì)細(xì)碎碎的形狀,都能充分享受陽光和清風(fēng)的撫摸。沒有任何遮擋。一棵樹,可以盡情享受自然的賜予,還有什么比這個更令人心曠神怡呢。
不知道為什么會來一場冰雹或者龍卷風(fēng)。這一場災(zāi)難里,人們都急急地奔回家去和親人相擁在一起。有的躲在桌子下面,有的藏在紅薯窖里,還有的來不及了,干脆把自己埋在路旁的稻草垛中。在這一場災(zāi)難中沒有人罹難。可是老柏?zé)o處躲藏,優(yōu)勢在一瞬間變成了劣勢,首先遭受了摧殘。重重地倒下來,根,也從土壤中被提起,沒有任何章法的被折斷。一根比飯碗還粗的枝椏,從和樹干的連接處斷開,像被撕裂一般。有人說那是被雷劈的,但是沒有人親眼見到,只是斷裂處有被燒過的黑色痕跡,可以證明。
天災(zāi)過后人們紛紛出來觀望,老柏已經(jīng)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。不是真正意義的消失,只是倒在了一片普通的油茶樹和雜草中。人們站在家門口眺望時,視線中少了一樣?xùn)|西。那一朵蒼翠的'云,看不見了。
人們說這是神靈發(fā)怒,老柏被雷劈了。天打雷劈,這需要多么深重的罪孽啊。老柏遭受了雷擊,引來眾說紛紜。也許是它不吉利,也可能是栽種它的人或者家里人做過什么不好的事,報應(yīng)來了。這沒有任何預(yù)兆的冰雹和雷擊,正是神靈的警示。神靈在人們心中至高無上。老柏曾經(jīng)的風(fēng)光,已經(jīng)變成了罪大惡極。甚至對它的喜歡,也是一種錯。
有人提議把它砍了燒掉,徹底去除它的晦氣,免得村子再次遭受磨難。后來還是放棄了。一來它實在有點高大過頭,要把它運走,要花費一點力氣。二來大家一致認(rèn)為上天已經(jīng)懲罰過了它,不必再去落井下石。被雷劈了,也被颶風(fēng)刮倒了,活下去幾乎是不可能。趕盡殺絕也不是一種仁慈的做法。人不可以做得太過,舉頭三尺有神明,人在做,天在看。老柏的境遇就是最好的證明。它或者它的主人做過的事情,沒有人知道,已經(jīng)做到了天衣無縫,可是神靈都可以知曉。誰還愿意涉足神靈所不齒的事情呢。
老柏就這樣倒了,倒在雜草叢中,倒在人們鄙視的眼光里。它躺下的地方,也成了村里的禁地,大人教育小孩,婆婆教育新媳婦,那一塊地方是不能踏足的。誰去了,誰家都會沾上晦氣。那一片老墳地,后輩們正月初一和清明去祭拜的,都漸漸絕跡了。老柏的頂端,離村子里最大最老的桂花樹還不到十米遠(yuǎn)。人們在桂花樹下歇腳,來來去去,多少年,但是很少有人越過那塊禁地。人們堅信神諭是不能違背的。
可是不知道哪一年,突然有人遠(yuǎn)遠(yuǎn)地發(fā)現(xiàn)那里已經(jīng)長出來幾棵柏樹。有的碗口粗細(xì),最小的也有手臂大小。錐形的樹頂,一年比一年躥得高,都快趕上四周的油茶樹和樅樹了。經(jīng)歷過那場天災(zāi)的人早已經(jīng)不在人世,人們也開始忘掉。好奇心的驅(qū)使,讓這塊地方慢慢解禁。去了一個人,就會去第二個,第三個人。
母親上山砍柴時我跟在身后,第一次接近了老柏。母親一再囑咐,可以看,但是不能在上面攀爬,特別是樹上的枯枝千萬不能貪心,不可以撿。說得越多越能激發(fā)兒時的好奇心,渴望和這棵被神秘籠罩著的老柏一見。
它的樹根基本上裸露在空氣中,上面偶有覆蓋物,只是一些干枯的黃土,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藤蔓。斑駁的樹皮已經(jīng)發(fā)白,看不到生氣。斷裂的樹枝,倔強地附著在主干上,依然只能述說滄桑。那些人們看到的樹,倒不如說是它的樹枝。從它的軀體與地面接觸的地方斜著擠出來,直指天空,照著一棵樹應(yīng)有的姿勢生長。分枝,長葉,長成繁茂的一大簇。它們?nèi)绻懈欢ㄒ┻^老柏的身體,才能扎進(jìn)土壤。
我在老柏的樹干上坐下來。樹干是干燥的,沒有那些濕漉漉的青苔,也沒有一隊隊的螞蟻,干干凈凈,是一個很合適的座。我伸手在老柏身上這里摸摸那里拍拍,母親尖叫著從樹叢中沖出來,滿臉驚恐地把我拉開。
現(xiàn)在我當(dāng)然能明白母親當(dāng)時的心情。雖然社會進(jìn)步了不少,但是她們對神靈的尊崇是無法動搖的。老柏的故事,已經(jīng)深深的嵌入了她們對神靈的敬畏里。
而我們似乎對這些已經(jīng)淡漠了。長大后偶爾會去那里走走,看看老柏。一年又一年,老柏的主干還是那樣粗細(xì)和長短,沒有增加。還有干燥發(fā)白經(jīng)常脫落的樹皮,使我相信老柏真的已經(jīng)死去?墒撬砼系哪切┌貥,那些從它的身體里長出來的“樹”,又讓我覺得它沒有死。雜草肆虐地圍繞著它生長,有的已經(jīng)爬上了它的軀干,歲歲枯榮。坐在老柏的身體上,空氣中充滿著柏樹葉獨有的清苦味,恍惚中如置身于香火繚繞的清修之地。也許老柏就是某個神靈的化身,而我們從未識得它的真面目。它的死而后生,就是它自己的傳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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